流水线上的打工人和他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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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9/20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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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10版 人文漫笔

流水线上的打工人和他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

2024-09-20 10:24:48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10版 人文漫笔

▲陈直常去南高基公园阅读。
新华每日电讯刘梦妮摄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梦妮

  初印6000册,很快售罄,又加印3000册——这是《海德格尔导论》中译本今年上市后的销量,这组数字对于专业哲学著作来说相当不错。

  《海德格尔导论》是一部关于海德格尔思想的入门性著作,作者理查德·波尔特是美国海德格尔研究专家。对于这部著作在中国的出版,他十分高兴,为中文版写了序言,并根据新面世的海德格尔文献增补了一些内容。

  为何《海德格尔导论》获得超越大多数哲学著作的关注?这源于译者陈直。翻译这本书时,陈直已在全国各地辗转打工11年,那时的他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12个小时。

  “感谢陈直,为农民工争了光,也为哲学争了流量,哲学的流量从来都不大的。”在杭州单向空间举办的新书分享会上,曾组织编译《海德格尔文集》的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孙周兴说。

  在浙江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王俊看来,《海德格尔导论》中译本“无论是从学术意义上还是社会意义上,都是这个时代一个独特的事件,它赋予了哲学一个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

  参加新书分享会前,陈直把自己的白发染成了黑色。“艰难的处境,使我的头发变白。”陈直告诉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他从二十七八岁开始就有比较多的白头发了。

  初秋,记者在位于石家庄郊区的河北政法职业学院校门口见到陈直。2022年初来到这里后,陈直终于拥有了安静的读书岁月。如今,他在这里的工作和生活已经进入倒计时,再过一段时间,他应该就会搬去上海。

  自从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围绕陈直的争论从未完全停息,但都没妨碍他在哲学的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一道光。

  陈直的人生轨迹,这部译著的出版与受欢迎,新书分享会上与学者们的对谈,或许都意味着,除了专业的学者,哲学也属于更多普通人,能带给每个个体生命更多可能性。

  “只要我们对生活、对社会、对生命有所思考,哲学就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不是学者们的专利。”文史学者、曾和陈直做过一段时间同事的施京吾说。

  译稿出版

  陈直在两年多前已“火”过一次。

  2021年11月,在完成《海德格尔导论》翻译初稿3个月后,陈直在豆瓣社区“海德格尔”小组发帖,寻求译稿的出版机会。身份上的巨大反差,让这个帖子火了起来。许多网友参与了讨论,媒体也迅速跟进。

  喧嚣与争论一度让陈直沮丧,他删除了原贴内容,并对书的出版不再抱有希望:“如果之前我曾经不确定地、谨慎地期望有出版可能的话,那么现在我完全放弃了。”

  但事情的转机悄然出现,译稿被推荐到铸刻文化总编辑陈凌云处。“我和同事看了译稿,都觉得有基本的品质,于是决定出版这本书。”陈凌云告诉记者。

  他们没有迎合热度快速出书,而是对初稿进行了严格审校。“我们先请陈嘉映老师的学生黄华侨校译了一遍,他有很丰富的翻译经验。接下来我和同事也分别对照英文做了校译。之后书稿交到陈嘉映老师的另一位学生、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肖海鸥手里,她也对译文做了仔细的校对。”陈凌云介绍。

  陈直自己也对译稿做了几轮细致的校对。他还通过数十封邮件,和理查德·波尔特商讨一些表述的译法。对于一些哲学术语,他参考了国内之前关于海德格尔的各种译本,通过注释,把它们的不同译法罗列出来,在此基础上说明自己的选择。“这个工作类似集注,对于初入门的读者会很有用。”陈凌云说。

  多轮审校完成后,陈凌云将书稿发给了哲学学者陈嘉映、孙周兴和王俊,“他们虽然没有时间全部仔细看一遍,但对译文品质,他们都是认可的。”

  在《海德格尔导论》的序言中,理查德·波尔特探讨了海德格尔与中国古代文化的关系:“中国是现代科学与技术的领导者,现代科技改变了这个国家的许多传统面貌,但人们对中国古代思想的记忆仍然强烈而鲜活。通过与海德格尔一起探讨西方思想的局限性,并创造性地化用自己的哲学遗产,21世纪的中国思想家将可能为人类在地球上的栖居找到一种新的且充满希望的方式。”

  “海德格尔曾受到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像《海德格尔与中国天道》《海德格尔与东亚思想》这些著作,就包含了这方面的研究。”陈直介绍。

  《海德格尔导论》上市后的两个月里,杭州单向空间和南京先锋书店先后举行了新书分享会,陈直与陈嘉映在内的多位国内著名哲学学者对谈,聊了为什么阅读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本真性存在”和“林中路”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为何需要追问存在的勇气、哲学是属于大众还是少数人、哲学如何引领我们进入智性的生活等问题。

  目前,陈直正在翻译《批判现象学的50个概念》,预计明年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接下来,他还打算翻译《黑格尔词典》。

  日常生活的两次“中断”

  在中译本《海德格尔导论》面世前,2023年下半年,文化学者、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人文研究所所长斯拉沃热·齐泽克,在新书《自由:无法治愈的疾病》的序言里提到了陈直:“我们应该庆祝像陈直这样的奇迹——他们证明了哲学不仅仅是一门学科,哲学可以突然中断我们日常生活的进程,让我们产生困惑……今天,我们应该说:让一百个陈直研究哲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摆脱我们不幸困境的出路。”

  这本书目前还没有中译本,陈直也从未和齐泽克联系过,最初是一位山东网友将这件事告诉陈直的。这份肯定进一步增强了陈直对哲学的信念。

  如齐泽克所言,某种意义上,陈直作为普通人的成长与生活轨迹正是被哲学所“中断”。

  1990年,陈直生于江西赣州农村。2008年,他考入杭州一所二本大学数学系。之所以选择数学系,是受陈景润的影响。陈景润至今仍是陈直非常佩服的人之一,“陈景润对数学的投入,是把数学作为目的本身,或者说是作为某种本质性的东西来对待,而不是把数学作为通达某些别的目标的工具。”

  大一时,陈直开始有了不同于普通人的困惑与思考。“我记得我最初主要是对我们的情绪、思维、语言感到困惑,就是我们为什么有这些感受,这些东西的本质是什么。”

  陈直努力去寻找答案,在学校图书馆里,他读了许多语言学、心理学的书,最后转向在他看来“更加本质”的哲学,并全身心投入进去。就这样,沉浸于哲学著作的阅读,让他几乎完全放弃了教学规定课程的学习,甚至连考试也不参加了。2010年,陈直从学校退学。

  之后的11年里,陈直辗转浙江、江苏、北京、广东、福建等地打工,他踩过缝纫机、卷过方便面桶、分拣过快递、搬过货物、组装过电脑……工厂流水线上的打工者能够找到的工作,他很多都干过。但他一直频繁地换工作,在一家工厂待的最长时间是半年。童年时遭遇的来自父亲的家庭暴力,让他的性格总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我不太会和人打交道,不能融入群体,经常感到被孤立,就不想再干下去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陈直仍保持着阅读与思考的习惯。业余时间,他喜欢去工厂附近的图书馆看书。习惯南方气候的他之所以会去北京,是因为听说北京有中国最大的图书馆——国家图书馆。但在北京期间,陈直租住在通州的地下室里,与国家图书馆相隔遥远,“一年半时间里,我可能最多去过5次,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自己住的地方看电子书。”也是在通州的地下室里,陈直第一次完整地阅读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当时,陈直还没有结婚,他做日结工,只赚够维持生存的钱,剩下的时间都沉浸在哲学的世界中。

  海德格尔某种程度上给了他面对艰难生活的力量:“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本真生存是不需要多少物质条件就能够达到的。所以即便处在比较艰难的境况之中,我们依然能够获得一种比较高阶的精神生活,或者比较高阶的生活方式。”陈直说。

  除了爱看书,陈直的生活表面上跟流水线上的打工者没什么两样,但哲学又“中断”了他的工厂流水线生活,翻译哲学著作让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可能。

  因为感到中译哲学著作晦涩难懂,陈直希望能直接阅读英文著作。于是,高考英语100分出头的他,开始在打工和阅读的间隙自学英语。他从四六级单词背到托福、GRE,看语法书,还大量阅读英文小说和历史著作,逐渐地,他发现许多英文哲学著作反而比中文更容易读懂。

  关于《海德格尔导论》的翻译,陈直回忆:“2021年初,我又拾起了海德格尔,找了各种各样关于他的书来读,发现这本书通俗易懂,可读性强,觉得可以翻译出来。”他坦言:“我希望通过翻译这本书,能够获得一些认可,改变一下我那时候艰难的处境。”

  翻译这本书时,陈直正在深圳富士康的工厂里安装平板电脑的屏幕,每天在流水线上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8点。因为工厂安排的集体宿舍很远,一般早上6点多就要起床。每上半个月白班后还会轮半个月夜班,从晚上8点上到第二天早上8点。集体宿舍里,属于个人的空间非常小,“一间房要住10个人,上下铺,只有USB插口,你想用电脑的话,插座都找不到。”

  陈直只能在每周唯一的休息日放弃加班工资,去图书馆翻译。遇到不太确定或没有把握的地方,他找不到可以求助的人,就用翻译软件作为辅助和对照,以确认自己对原文的理解。

  处境改善

  位于石家庄东北的南高基公园,有清幽的荷塘、大片的草坪和葱茏的绿树。工作之余,陈直常常骑十来分钟电瓶车来到这里,他会寻一处安静的树荫,看上几小时的书。大自然是继图书馆之后,他所喜爱的又一个阅读好去处。

  这样的闲暇,是陈直过去很难拥有的。事实上,相比流水线上的岁月,他的处境已有较大改善。

  2021年底,河北政法职业学院的一位领导联系陈直,给了他一个离开流水线的工作机会。“他当时说你过来,我们聊一下,我就去面试了,确实由于他的帮助,我才能来到这里工作。”

  2022年初,陈直正式成为河北政法职业学院的校刊编辑,长年在流水线上劳作的他,终于拥有了安静读书的岁月。

  在施京吾的记忆中,陈直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辞,但仍然能感受到他工作中的热情与认真。《海德格尔导论》出版后,施京吾翻阅了部分章节,“从阅读感受而言,行文流畅,语意准确,我认为达到了专业水准。”

  目前,陈直和妻子住在学校免费提供的教职工宿舍里。在这套小两居里,陈直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独立书房。和普通书房不同的是,这个10平米左右的小屋里,只有一个矮小的书架,大多数书和资料堆放在房间里的床板上,似乎昭示着书房主人只是这里的一名过客。

  如今,陈直每天早上7点多起床,8点到学校上班,中午12点左右去食堂吃饭,之后休息一段时间,下午2点上班,5点下班。简单规律的生活,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看更多书,做自己感兴趣的翻译和研究。陈直告诉记者,除了工作,他几乎每天花在阅读和研究上的时间都在5个小时以上。

  在哲学所象征的精神世界之外,陈直的婚姻几度引发争议。网友对他的指责包括冷漠、自私,未能承担起家庭责任,不尊重妻子等。在最近的一次争议中,陈直注销了豆瓣网账号,当年他正是在这个网站上发布的求助帖。

  2020年,陈直在老家相亲结婚。在他心中,妻子朱丽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比较宽容,也比较能理解别人。”对陈直研究的哲学,朱丽不感兴趣,也不大了解,但她一直支持着陈直的阅读与翻译。在她看来,陈直是“有上进心的人”。

  朱丽目前的微信头像是一家三口的背影漫画,配有文字:“我们——世界很大,幸福很小,有你们刚刚好。”朱丽认为自己婚姻是幸福的,她告诉记者,丈夫“体贴,有责任感,在家里会洗衣服、做饭、拖地,孩子吃的、用的都会去买”。

  朱丽现在不再看关于陈直的报道和评论,“看多了心情不好,还不如不看,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

  《海德格尔导论》出版后,陈凌云特意去河北政法职业学院见了陈直一面。他对陈直的印象是“直”,“陈直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不太容易被人理解。”

  两个月前,记者第一次跟陈直联系上时,谈起未来,他流露出悲观情绪。今年底,他和学校签的三年合同将要到期,按照学校新的政策,他估计自己不能继续留下。“其他同事都是硕士、博士,而我只有高中学历。”他担心自己可能又将回到工厂流水线上。

  但现在的陈直和困于流水线上时的他还是不一样了。更多人知道了他,一位网上认识的朋友告诉陈直,他周围很多人都购买了《海德格尔导论》,主要是因为陈直这个人,而不完全是书本身。最近,上海一家出版集团给了他一个工作机会。陈直去了趟上海,通过了简单的面试,对方甚至提出,会尽力为他的妻子也推荐一份合适的工作。陈直准备把手头上的事交接完成后,就和妻子一起去上海。

  悬在头顶的阴影暂时消散,但陈直的内心仍有不安,“我两次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够获得这些工作,我有一种愧疚感。”

  在杭州单向街的新书分享会上,陈直谈起自己目前的状况时说:“我的经历不是通常所理解的‘励志故事’,我没有从坚持学哲学中获得所谓的‘阶级跨越’‘阶级上升’——这是‘励志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他也告诉记者,即便从大众的标准来看自己算是“失败者”,“我也无所谓,我不需要用那些标准来衡量自己的价值。”

  相比过去,陈直在自洽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自信。他说,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提高自己的能力,希望将来能够胜任更多的工作。

  哲学属于每个人

  “我跟你有挺像的地方,你是农民工,我是农民。”

  在杭州单向街的新书分享会上,陈嘉映用自己的经历鼓励陈直。“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外哲所之前,我差不多也读了10年哲学,也是在体力劳动的环境中,一边种地一边读。”

  陈嘉映说,自己投身哲学的缘起,从根本上看和陈直差不多,“也是关心这些问题,就去想这些事情。”他鼓励陈直:“我觉得你起步不错,而且有点幸运,你特殊的境遇让你得到了这些关心。如果条件合适的话,你以后有可能会做很多。但有一条我觉得大概不用改,就是始终沿着你自己的困惑去思考哲学。”

  施京吾年轻时也曾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过。他坦言,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生存问题仍然需要去直面,而获得思想的深邃与圆融,是一个漫长过程。只是不论做什么、在哪里,都不要放弃思考。当然,“最理想的状态是职业和志业相一致,我希望陈直能拥有自己所喜欢的未来。”

  前段时间,一位复旦哲学学院校友回到母校,在哲学学院2024届毕业典礼上发表了演讲。他在演讲中提到,虽然现在的生活“与哲学相隔甚远”,“但是哲学依然是我们的底色,依然从中得到慰藉,得到启发,在面对困难时保有信心,在内心焦虑时得到安宁。”——这些充满安慰与力量的话语激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在陈直看来,哲学的意义要比“安慰”和“启示”来得更多。“哲学会转变人的生存方式,让我们以更加本质的方式生活在这个世界和宇宙中。”

  “人的本质”正是陈直目前最为关注的问题,“如果获得对‘人的本质’的理解,那么我们就能够更加透彻地、根本地、本质性地度过我们有限的一生,我们的存在就能得到更多的光照,实现更多深沉的东西。”

  陈直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存在与时间》,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线与批注。他最近开始重新细读这本书,有了更多的启发,“这本海德格尔前期思想的书对我理解‘本质性生活’有不少帮助。”

  “最开始很多哲学家都是业余的,即使现在,法国也有很多哲学家不在学院内。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不一定要在学院内完成,在现实中也同样可以完成。”在南京先锋书店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上,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王恒说。

  王恒是在鼓励陈直,也是在鼓励更多思考哲学的普通人。

  “陈直的故事就哲学史而言并不算例外。”施京吾介绍,事实上,许多著名的哲学家都不是职业哲学家:17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以磨镜片为生;18世纪,法国哲学家卢梭一直没有正式职业;19世纪,德国哲学家狄慈根是工人。但他们在哲学史上都拥有自己的地位。

  他希望能有更多人加入思考。“‘哲学’(philosophy)这个词是由古希腊语的‘爱’和‘智慧’组成,拥有爱、拥有智慧,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施京吾说。

  陈嘉映则提到思考之外勇气和行动的重要性。他认为,困惑并不都是靠思考去解决的,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勇气和行动承担起来,“所以,别指望读本书或者听个讲座就能解决问题,要在实际生活中施展你的才能,力所能及地做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

(应受访者要求,朱丽为化名)

曹丁匀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史梦佳
关键词:陈直,哲学,工作,时间,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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